电影大师费穆家的千金名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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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电影大师费穆最钟爱的女儿，她被父亲视为艺术的知己和培养的根苗，尽管她在父亲去世多年后才了解到了父亲电影的伟大，却血脉相承继承了父亲对艺术的热爱和忠贞，父亲的身影是她童年和少年欢快的序曲，对音乐的追求是她成年后坚守执着的主旋律。

去年，因为参加金鸡奖颁奖典礼，费明仪再次回到了苏州，虽少小离家后又久居香港，但对这个故乡她并不陌生，在这里，她不止一次地追寻过父亲费穆的足迹。

父亲是费明仪心中最宁静深沉的眷恋，他是她的精神与艺术的指引者，是她一生中无影随行的理想与坐标，而她是他最具心血的作品，是他忘年的伙伴与知音。

“特殊”的小孩

“父亲对我的管教很特殊，因为他说我是个特殊的儿童，他不相信我会走歧路，他总是在家人面前为我戴高帽，说：‘我知道她会很懂事的。’”

因母亲产后的多病，呱呱坠地仅三个月，襁褓中的明仪就被托付给祖母抚养。远在父亲之前，祖母——这个给予儿子费穆的精神世界强有力影响的女人，同样为孙女费明仪做了人生最初的启蒙。

在明仪的印象中，祖母是那个时代的女强人，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社会中，祖母却精通诗礼，对传统的戏曲艺术也有着相当的鉴赏力，不但有着大家闺秀的优雅教养，同时还拥有着持家有方的精明才干。她恪守传统礼节，并把自己所秉承的人伦礼仪严格地灌输给子孙，包括费穆在内的几个儿子，无一不对父母恭敬孝顺。因之，把孙女培养成闺秀淑媛自然是祖母的理想——走路不能走的太快，吃东西嘴巴不能张得太大，每天起居必要梳洗打扮得齐整才可出入，诸如此类，尽管对明仪千般宠爱万般迁就，祖母对她仍然诸多要求。

可以说费明仪一生性格的形成以及待人接物的基本仪态礼节，深受到祖母的影响。在幼年的费明仪心中，祖母是最亲近的人，甚至在很长时间里，明仪把祖母看作母亲。

除了祖母外，童年的费明仪最喜欢的还是和父亲费穆待在一起。“因为父亲排戏的缘故，我不经常见到父亲，但是每次见到父亲就粘上去。”谈起起童年往事，费明仪戏称自己是父亲后面的“跟屁虫”，“我和父亲之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我们七个兄弟姐妹中，他最疼爱我，总是到处带我跟他一起看电影看戏。那时我很小，其实很多都是看不懂的，但是心里只觉得跟父亲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所以就整天跟着他。”

和父亲在一起，费明仪有着无数甜蜜的回忆，通过这些回忆，她仿佛穿过光阴的隧道，话语里满溢着孩童的调皮和对父亲的仰慕：“我记得父亲数学很好，而我的成绩单上数学永远是挂着红字的。父亲在家时就帮我做数学家课。一次，我跟父亲说：‘明天先生会知道不是我做的。’父亲则说：‘没办法，我不帮你做你明天交白卷了。’我说：‘先生知道不是我做的，也不会给我打分的了！’”

“他对我的态度与对我的弟弟妹妹的态度很不同，父亲从来没有罚过我，他对我的管教很特殊，因为他说我是个特殊的儿童，他不相信我会走歧路，他总是在家人面前为我戴高帽，说：‘我知道她会很懂事的。’很奇怪，父亲说我懂事于是我也就偏要自己很懂事。”父亲对她赋予的信任与自由，让费明仪感到自己的家庭是一个“奇怪”的混合体——既传统又民主，但无庸置疑的是，从父亲那里，童年的她获得了充足的自信和幸福感。

“我是父亲的知音”

我不学艺术就可惜了，有很多很好传统、很好艺术细胞在我的血液里跳着呢，不从事艺术就白白浪费了先人给我的教养。

父亲的婚姻是传统的包办婚姻，尽管明仪的母亲善良体贴，两人感情和睦，但是在艺术上不能做到灵犀相通，终究是个遗憾。也许正是这样，女儿的身上寄托了父亲的无限期许。费穆似乎从未把女儿当作混沌未开的小童，他常对着女儿大谈艺术，谈自己的电影构思，而费明仪从小就喜欢听父亲讲话，尽管她常常不理解父亲所说的。费明仪曾撰文回忆，父亲在构思那部后来成为传世之作的影片《小城之春》时，她是第一个知情者，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仅仅将《小城之春》理解为好莱坞式三角恋。

尽管很长时间里，《小城之春》她都没能看懂，尽管一直到七十年代香港国际电影节里举办了一个费穆电影回顾展，费明仪才真正了解到父亲电影艺术的伟大，但是，俨然，费明仪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父亲看作艺术上的知己——至少是知己培养对象，他的严谨和博学成为女儿记忆深刻的言传身教，他将自己对艺术的热爱和灵性涓涓不绝地输送到女儿的心灵与血液中。“没有人敢找父亲拍戏，因为他拍一个镜头很慢，太会花钱，常常两个月拍不出两个镜头，有时候他甚至会花很多时间就为等到天上出现一片他满意的云，所以他有一个外号是叫“慢车老费”，但他慢工出细活，他的《小城之春》每个镜头都是充满诗情画意的，他的性格和气质在胶片里面我可以一览无余，所以父亲还在世的话，我一定跟他说我是你的知音。”

在费明仪眼中，父亲是个勤奋刻苦的人，他博览群书，安静深沉，不怒自威，同时她也毫不隐讳自己对父亲的崇拜，以及对自己血脉中流淌的与父亲的艺术遥相通感的自豪，“我不学艺术就可惜了，有那么多好的传统、好的艺术细胞在我的血液里跳动着，不从事艺术就白白浪费了先人给我的教养。”

“家里有一个导演就够了”

“靠着父亲的影响我开始学习声乐，而父亲筹备排戏之余，常听我练唱音阶。那时我唱音阶很难听的，不过他总是说：‘没关系，没关系，开始的时候总是这样的。’”

因为父亲费穆的导演身份，费明仪小时就常有电影明星出入家中，林楚楚、王仁美、刘琼、梅兰芳……都是当时的红星大腕，然而，由于父亲的禁足令，她却只能躲在门后看着他们俊美的侧影。“那时候不管平时父亲怎么爱我，都不允许我进去打扰他们谈话的，这是爸爸的原则，他不希望我经常跟他们接触。”

尽管将费明仪当作艺术上的同道，但是费穆并不希望女儿步自己后尘进入电影圈。“小时候我跟父亲说，以后我也要像他一样做一个导演，但是父亲说：‘家里有一个导演就已经够了，还有很多姐妹艺术都是相通的，比如音乐，音乐里面有戏剧，而戏剧电影里面的节奏、演出又都是音乐。”

费穆在艺术上是个博学多闻的人，尽管没有专门受过音乐训练，却很喜欢各种西洋和民族的乐曲。在父亲的影响下，费明仪从小就喜欢音乐，并开始学习钢琴，后因为受到手的大小的限制，十几岁时她不得不又改学声乐。

1950年，费穆将事业重心从上海转移到香港，全家也随之迁移。在香港，她正式师从赵梅博教授学习声乐。“我被老师收下还是沾了爸爸的光，他亲自带我去找老师，大概老师觉得父亲是个这么有名的导演，他的女儿也不会太笨吧。靠着爸爸的影响我开始学习声乐。我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学习很努力，不想给父亲丢脸。爸爸也很支持鼓励我，在香港他筹备排戏之余，就听我练琴、练唱音阶。那时我唱音阶很难听的，不过他总是说：‘没关系，没关系，开始的时候总是这样的。’”

但是，不久以后，费明仪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嘎然而止。1951年，费穆因心脏病发，在香港猝然离世。

父亲的去世对费明仪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然而回首自己的一生，在费明仪看来，父亲的耐心引导和教诲，是留给她的最珍贵的财富，让她终生受用不尽：“他是我精神和艺术上的导师，他临死前的一天，还是去看外景，他对艺术的忠实对我影响最大，他教我的东西都是我长大一岁就领略多一分的，是我一辈子都可以用下去的。”

音乐开启新的征程

在法国，为了赚取生活费，她帮别人看过孩子，洗过盘子。每天都会像记日记一样给丈夫写信，当感到孤独无助的时候，就躲起来哭一阵，等哭完了再继续学习做事。

就在父亲去世一年后，费明仪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费明仪和丈夫，一个是苏州人，一个是潮州人，相隔千里，却在异乡结识于一个朋友的喜宴上。丈夫对费明仪的追求是执着的，用她的话形容就是——“我到哪他跟到哪，他有他的一个狠心的”。丈夫也是一个音乐爱好者，在大学参加合唱团，拉小提琴，唱歌剧，对音乐的共同爱好，使得他成为费明仪艺术上的知音。

不过，费明仪和丈夫喜结连理，还是因为父亲的一句话，成为两人关系的定音锤。“我们最开始交往的时候，父亲还在世。他是个安静沉默的人，我是个急性子，当我性急大叫的时候他往往不说话，没有了对手我也就不说话了。于是，父亲说，这个男孩子很好，可以忍受你的暴躁和急性子。可能是父亲的这句话吧，又启发了我，发现这个男孩子确实不错，造成我们的因缘。”其实从这点上，也可以看出，父亲对费明仪的影响之深，因为不管这个男人好坏与否，最重要的是，连费明仪自己也承认，丈夫的安静深沉让她从他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

父亲去世后，费明仪全家又从香港搬回了上海，只有她一人留在香港，住在叔叔家继续学习音乐，这个决定使她在若干年后，避开了那个红色的混乱年代，得以在音乐之路上顺畅前行。1956年，在叔叔和丈夫的支持鼓励下，费明仪只身远赴法国留学，临行前她和丈夫约定大家一起努力。

在法国的留学生涯，让费明仪脱离了亲人的保护，真正开始一个人的征程。在法国，为了赚取生活费，她帮别人看过孩子，洗过盘子。每天都会像记日记一样给丈夫写信，攒到一定时间再寄给他。当感到孤独无助的时候，就躲起来哭一阵，等哭完了擦干眼泪再继续学习做事。

让她感到幸福的是，法国这个音乐天堂，有无穷无尽的丰富知识让学习，精神上的富足让她足以忘却生活的艰辛。而在法国的舞台上，穿着旗袍演唱着中国的音乐旋律，是让她最感到自豪的事情。

60年代，费明仪学成归国，在香港建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明仪合唱团”，成为香港合唱艺术的垦荒者之一。“我想一个人唱不过瘾，大家一起唱才过瘾吧。”解释自己的建团初衷时，费明仪打趣说。明仪合唱团是一个由业余合唱爱好者组建的民间音乐团体，但费明仪在斟选团员时却相当苛刻，虽然是个业余的团体，但专业的水准却是她所追求的。

在费明仪的带领下，明仪合唱团成为合唱艺术的播种机，不仅在音乐厅演出，还到沙田、元朗等香港周边的卫星区域演出，演出地点也不拘一格，礼堂、学校，甚至是露天。而今，无论是去到国外，还是内地，明仪合唱团已经成为香港对外演出交流最多的音乐团体之一。在多年的演过程出中，费明仪越来越多地将民族曲目引入其中，进行演绎，为的是让更多的人了解中国的民间音乐。如今，发已成霜的费明仪，没有选择退休修身，而是身兼香港艺术发展局音乐组主席、香港合唱团协会主席等二十几个职务，继续从事着自己心爱的音乐艺术。去年，为了庆祝香港回归，她还组织了一个500人的大合唱，其中不仅包括香港所有的合唱团，还有内地的战友歌舞团加入其中。

工作之余，看书是费明仪最通常的消遣方式，父亲“用学识滋养艺术”的教诲陪伴她走过了人生几十个春秋。虽然两个儿子没有继承她的艺术衣钵，但像当年父亲笑着说“家里有一个导演就够了”一样，费明仪也笑着用一句“家里有一个人搞音乐就够了”，表达自己对儿子选择的尊重。

回首岁月，费明仪这一生算是圆满的吧，虽然经历过少年丧父，孤独求学等艰辛坎坷，但亲情、爱情、艺术却为她的人生写下幸福的音符，如果非要细细梳理出一个小小遗憾，大概要算是那个因父亲早逝而永远不能实现的“约定”吧，那就是——与父亲合作，为他的电影做配乐。